【党史学习】信仰之路:爱国是“两弹一星”精神最深沉的底色
1991年,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。图为朱光亚(右)和钱学森在会议期间亲切交谈。朱明远 供图
21岁被选派赴美学习原子弹制造技术;25岁成为北大副教授;35岁出任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长,全面负责核武器研制中的科学技术工作;70岁时,出任中国工程院首任院长;80岁时,国家将一颗在他生日那天发现的小行星,以他的名字命名……他说自己一生只做了一件事——搞中国的核武器。
在“两弹一星”元勋榜中,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——朱光亚。20世纪50年代末,他被任命为中国核武器研制的科学技术领导人后,参与领导了我国全部45次核试验。张爱萍将军说,“朱光亚同志是我在核工业战线上的第一位老师”;王淦昌病危之际还在说“朱光亚真了不起”。他是李政道的挚友,是钱学森“身后的人”,也是北大原校长陈佳洱最敬重的英雄恩师。
与他接触过的人,认为他有学者之气、儒将之风,是“众帅之帅”,可他却以“事业是大家的”为由,几乎不谈自己。
几个月前,朱光亚生平事迹展在上海科技馆开展。开展当天,记者见到了朱光亚的长子朱明远。在朱明远眼里,父亲传奇又神秘的一生,对他影响极大。
2017年7月,庆祝建军90周年主题展览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举办。这是展览上的“两弹一星”功勋科学家照片墙。
三进三出北大,每“出”都与核武器有关
解放日报:为什么这么多年来,几乎看不到写朱光亚的文章?
朱明远:其实不是没有人写,而是写了文章到他那里过不了关,不是被扣下来,就是因不同意发表而被退回。父亲总说:“先写别人吧,我的以后再说。”他为人低调,一直远离媒体,很少谈及自己。即使在“两弹一星”元勋的行列中,他也是解密最晚的。直至晚年,父亲从幕后被推到台前,其人其事才被星星点点地披露。
父亲退休后,我们建议他写回忆录,父亲听了,只是笑笑,他永远保持一颗科学家的心,从不回忆过去。他总说,过去做过的事情总留有种种遗憾,如果有机会从头再做一次,一定会做得更好。他心里想的是未来,是那些充满未知、挑战和希望的,还没做成的事。
解放日报:在中国早期的核武器研制舞台上,朱光亚扮演了什么角色?
朱明远:曾经担任过核武器研究院院长的胡思得院士说:“在高层决策领导岗位,从技术的角度看,我个人认为他起着诸葛亮式的重要作用。”郑绍唐研究员说过:“如果把理论部主任邓稼先比作‘中国的汉斯·贝特’,那么,当时作为主管科研工作的领导,朱光亚可以被称为‘中国的奥本海默’。”然而,父亲在谈起和回忆他在这一时期的工作时,把自己比作了一个“瓶子口”,上面的方针和下面的意见都要经过他这个“瓶子口”来承上启下,有的还要筛选、过滤,选择主要的内容归纳上报。
父亲总说,自己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——搞中国的核武器。他的经历可以用“三进三出北大”来概括,每一次的“出”,都和核武器有关。
第一次是进西南联大学习物理,1945年美国在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,为了科学救国,父亲被国民政府选派,离开西南联大(北大)赴美学习原子弹制造技术;1950年回国后,又回到北大物理系任教。1952年第二次离开北大,他是赴朝鲜板门店参加停战谈判,一个任务是担任代表团秘书处翻译,另一个任务是作为观察员考察美国是否在朝鲜使用了原子弹;1955年5月回到北京,筹建北大物理研究室,任务是尽快为我国原子能科学技术事业培养专门人才,后来研究室更名为“技术物理系”。1957年2月,父亲再次离开北大,出任原子能研究所中子物理室副主任。
父亲这“三进三出”,既是中国人实现“原子梦”的历程,也饱含了他对祖国的赤忱之情,和对科学事业的坚韧和执着。
在原子城纪念馆里,展示着我国发现的第一块铀矿石,它被称为“开业之石”。王清彬 摄
解放日报:回国研制核武器,他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什么?
朱明远:1959年他担任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长时,核武器的研制还是一片空白,最困难的是刚从全国各地调来的技术人员专业知识不足,不少人从未见过铀是什么样子。当时的核武器研究院,父亲说既像工厂、又像学校,是个有些奇特的研究机构,当时各个实验室天天晚上灯火通明,每个人的情绪都处于激发状态。当时讨论工作的氛围是,无论是权威科学家王淦昌、彭桓武、郭永怀,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可以走上讲台,在黑板上写写画画,学术气氛非常宽松、民主,是真正的“群言堂”。
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的关键时期,美、苏、英签订了《部分禁试条约》,这一条约签署的目的,就是为了阻止中国获得核武器,妄图把中国核武器事业扼杀在摇篮里。父亲在调研后写出了“停止核试验是一个大骗局”的报告,还说“我们绝对不能上他们的当。我们不仅能试,还要抓紧时机,时不我待”。他和科技人员开座谈会时,大家都说:“想要捆住我们的手脚,这办不到!”这件事增强了他们攻克地下核试验技术难关,打破超级大国核垄断的信心和决心。
他被称为“钱学森之后的那个人”
解放日报:说起朱光亚,有一封《给留美同学的公开信》很重要,他有提过这封信吗?
朱明远:这件事说来有意思,父亲自己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,我在国防科工委的一个研究所上班时,一位院士老所长跟我提起这封信,还说出几句信的原文,他那封1600多字的公开信里,使用了11个感叹号,情绪极为饱满。我一回家就问父亲,还有这么一封信?他点点头,就说了一个字“对”,就没有下文了。大家都认为那么重要的一封信,他却轻描淡写。
解放日报:当年,朱光亚和李政道一起被派去留学。
朱明远:是的,父亲讲得最多的同学就是李政道,几乎每次李政道回国,父亲都会陪同会见或者抽时间去见他。
1946年,国民政府要挑选出国学习原子弹技术的人才。西南联大的三位教授——吴大猷、华罗庚、曾昭抡,是物理学、数学、化学三个领域顶级的科学家。他们每人可以分别挑选两名助手,一同赴美。吴大猷先生从学生中选拔了父亲和李政道,还特意为他们开了量子力学课。此时父亲21岁,是清华大学的助教;李政道19岁,是西南联大的大二学生。在学习中他们互相切磋,共同的志趣让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。后来坐船赴美,在横跨太平洋的十几个日日夜夜他们同舱共处,友谊也逐渐加深。
李政道后来留在美国,继续研究物理,他曾多次说过:“当初蒋介石派出去学做原子弹的几位,只有光亚是派对了,他回国来是做原子弹了,其他人都没有做。”
解放日报:朱光亚被称为“钱学森之后的那个人”,他们之间的交往是怎样的?
朱明远:父亲的秘书黄铭也说过这件事,(上世纪)70年代,中国新闻媒体报道参加重要活动的领导人名单,钱学森、朱光亚总是连在一起。这事被当时的《纽约时报》注意到了,就在一篇短文中称父亲为“钱学森之后的那个人”。实际上,在中国战略武器的发展中,钱学森、朱光亚的确是很难分开的:前者负责导弹和卫星,后者负责核武器。他俩的办公室是相邻的,有事就商量,合作非常密切。就连看外文资料时,看到有张某国核试验场区的照片,钱老都会当即剪下来给父亲。
原子弹爆炸成功那晚,这辈子唯一一次喝醉
解放日报:在塔院(当时科学家的生活区)生活是种什么感受?小时候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的吗?
朱明远:我的儿时就是在塔院度过的,(上世纪)60年代初,那里被农田包围着,有古塔、小河和成荫绿树,夏夜,蛙鸣声不断,没几年,田园风光就被繁华闹市取代了。我们住的是五号楼中单元302,邻居是邓稼先,楼下是程开甲,隔壁单元是周光召,后来住过五号楼的还有王淦昌、彭桓武、于敏等。
父亲的工作是绝密的,院子里的其他叔叔阿姨也一样,我们只知道他书架上摆的大部分是物理书,而且经常去西北出差。有一次出差回来,一些东西放在桌上,我就看着有个红色的小本儿,我翻开一看是个工作证,上面是父亲的照片,但写的是国营青海综合机械厂副厂长,名为“朱冬升”。
有次院子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聊天,有人突然提出一个问题: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?我们没人能回答上来。这时候有人说:咱们回忆一下,是不是每次核试验,咱们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北京?大伙儿一验证,果然如此,大家的爸爸妈妈都去了新疆、兰州那边出差,我们就这么确认了这个事实,觉得非常神圣,静静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第一次核试验成功后,《人民日报》发了号外,到处都一片欢腾。老师安排我们就此写篇作文,我在作文里提到,要向我国的科学家学习、致敬。父亲看到后,很严肃地跟我说,核试验不只是科学家的功劳,那是人民解放军指战员、工人和科技工作者共同努力的成果。
解放日报:展陈里还有一件军大衣,这件衣服背后有什么故事吗?
朱明远:父亲这件军大衣,穿了十几年,旧了,也褪色了,可但凡冬季,他就喜欢穿。这件大衣不止一次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,有人问时,他就很自豪地说:“我曾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员,参加朝鲜停战谈判,当过英文翻译,在谈判桌上面对面地同美国佬较量过呢!”1952年时,父亲在北京大学任教,我的大姐明燕刚出生不久,父亲告诉母亲,他要“到东北打老虎去”,这一去就是一年多。
解放日报:在解放军总装备部,人人都说朱光亚的健康秘诀是抽烟、喝酒、少锻炼,真是这样?
朱明远:父亲酒量很大,但从不贪杯,他说自己一辈子,喝酒只醉过一次,就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那天晚上。
父亲抽烟的习惯,是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养成的,而且他还可以吐出一连串又圆又大的烟圈,有人问他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吐烟圈技巧,他幽默地说:“这还要归功于板门店谈判。”原来,当时中、朝代表与美国谈判,常常是双方一言不发,静坐一两个小时,其间美国人会从鼻子里喷烟,从嘴里吐烟圈,于是我方谈判代表也开始吐烟圈,一次比一次多且大。父亲还开玩笑:“美国人谈判谈不过我们,吐烟圈也吐不过我们!”
(原载于2021年4月2日《解放日报》